鎖於瓶里的悲傷

中國時間二零二四年二月十六日晚上八時零四分,嫲嫲張幼蘭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離世時她剛過九十歲;在我三十歲的這年,她成為了我將會永久珍藏的回憶。

憶起嫲嫲,我的心口隱約感受到一份莫名的酸痛,隨後一些碎片回憶會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想到嫲嫲佈滿皺紋、瘦而有力雙手 —— 每次見面或離別時,我都會緊緊握著。最後一次見面,是上年十二月。畫廊有事讓我回國出差一禮拜,正好賜予我與她正式道別的機會。她的狀態很差,被病痛折磨得不能說話,看著讓人非常難受。保姆指著我問她知不知道我是誰,她帶有些憤怒地點頭,似乎對於大家以為她 ”失憶“了而深感懊惱。隨後,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我她已經不能說話。我告訴她 “不要緊”,然後開始滔滔不絕地講我的生活,給她看男朋友和我的照片、我在英國的工作照。嫲嫲曾經美麗的面孔在“中風”後扭曲得很厲害,眼睛、鼻子、嘴巴在左臉上堆積起來,讓她無法給予任何表情或回應,但是她抓著我的手不放,不時用力地捏一下表示她在聽⋯⋯

最後一次探望她的回憶對我的打擊很大 —— 她被折磨的模樣和狀態,最後因長年的家庭紛爭而在探望期間引起的矛盾⋯⋯矛盾之深甚至導致我們沒法好好說再見的結局 ⋯⋯這一切使我十分沮喪,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在谷底當中,無法面對現實的殘酷。十多年來,我承認我一直都是帶著一種逃避的心態去生活。我們家的各種分裂其實我自懂事以來就能感受到。後來關係越發惡劣,行為越發過份,唯一能保護我的方法就是逃避。這些年來,我學會了把與故鄉相關的一切煩惱和悲傷都鎖進瓶子裡,反正眼不見為淨  ——  我自個兒在外建立的生活,相比起來相當純淨。

三年疫情裡,我於二零二零年在視頻通訊中送走了爺爺  —— 還記得收到消息時候的那份震驚。那時的我年紀還比現在輕一些,完全不懂得如何在情緒上去克服那份失去摯親的悲痛。二零二三年四月,我在清明節期間回廣州,竟然遇上父母在外坐 “移民監”的時候。這個情況吧⋯⋯對我而言實在是有點難堪,父母一直是我的“擋箭牌”,在他們的保護下我可以理直氣壯地 “裝糊塗”,所以一直以來我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去面對我的家與根的種種矛盾與難事。 獨自回家的這一程,是我真真正正地允許現實對我進行完全性洗禮的第一次 —— 在目睹爺爺成為墳墓的瞬間,家的定義也隨之消失。然而唯一還在的,是醫院裡的嫲嫲。我第一次出現在醫院的時候,她還不知道我回來了,我們一相見就哭了!三年半  ⋯⋯ 怎能不哭? 當時我在廣州留了十天 —— 堅持每兩天跑去醫院探望她,甚至帶上手提電腦到病房裡坐在她床邊工作。醫院的護工讚我孝順  —— 孝順,何為孝順?那麼多年來,我在家的時間並不多,何為孝順?那時候的嫲嫲雖然已經 “中風”,昔日美麗的臉龐不再,但是她的精神算佳,還能說上話。我隔天去陪她聊天或者吃飯,有時講講她的過去、有時講講我的目前。 

嫲嫲的心態一直不太樂觀,說來真的難以理解,因為日記裡青年時期的她和後來的她實在是有那麼一點判若兩人。她跟我說:“人變老.,我也變老,怎麼別人正正常常地變老,而我卻老得一塌糊塗?家裡的關係又搞成這樣,我真的寧願現在就能死⋯⋯” 我實在無法正面回答她,於是我決定引她回憶過去,讓她沈浸於那份曾經的美好中。

在某種程度上,我的逃避也是來自一番無奈 ⋯⋯ 我們這個大家族各有千秋;爺爺對藝術的堅持與所獲得的成就全國皆知;嫲嫲與時俱來有一份不服輸的韌性 —— 七歲失聰的她並沒有被命運的不幸而擊毀,她閱讀無數,成為時代新女性的代表 —— 創出屬於自己的一番光輝事業。然而珠聯璧合在夫妻結合中未必是件好事 ⋯⋯ 信奉女權主義的嫲嫲最後還是成為了一名妻子。在那個時代,唯有男子能成為家中的”成功者”;嫲嫲決定讓步給當時逐漸成名的爺爺,卻不願意被傳統角色所完全屈服!自尊心極強的嫲嫲沒有選擇示弱,卻選擇了另一個極端 —— 她放棄摯愛的藝術;她寧可斬斷一切與藝術的關聯,讓爺爺成為家中唯一一位 “偉大藝術家”。但我們都知道,嫲嫲是不甘心的!後來的日子裡,爺爺嫲嫲你爭我鬥地鬧了幾十年,從一開始認真地大鬧、到後來滑稽地小鬧,但是嫲嫲心中一直隱藏的苦悶,我們都能看到。但是性格決定命運,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作為晚輩我們也勸不了什麼!

在我童年的回憶裡,爺爺嫲嫲都是風雲人物。在他們成為 “可愛小老頭” 前,他們都是大忙人!其實如果我認真地去回憶,十歲之前的我實在不太記得他倆待在家裡的場景。爺爺永遠被記者、客人和開幕式圍繞著;嫲嫲 —— 她像她的名字那樣——  猶如一朵驕傲地、與眾不同地、出於污泥而不染的美麗蘭花。我記得她化妝台上擺著一個精緻的化妝盒 —— 舊上海式化妝盒裡,整齊地擺著幾件胸針、耳環、還卷著幾張口紅紙。她穿著樸素而精緻;她的氣質非凡,寧靜而冷豔的美貌給人一種淡淡的距離感。

上小學一段時間後,嫲嫲逐漸成為了我所認識的嫲嫲。她開始和我變得越來越親密;她的眉宇間少了傲氣,卻多了一份慈祥。同時,她開始越來越焦慮於她的健康,經常閱讀不同的關於健康之道的書,然後把關鍵字句一邊邊地抄下來。她從七十歲開始就不再坐飛機和長途車,因為她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無法承受;她每年都要求住一次醫院,然後醫生會在幾周後把她趕走,因為他們認為嫲嫲根本沒有所謂的健康問題,是她杞人憂天罷!嫲嫲的兄弟姊妹走得很早,我記得唵舅舅、三姨婆、鱗舅舅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人世,在鱗舅舅臨終的病房裡,我和嫲嫲還有幾位家人齊去說再見,嫲嫲眼睛通紅卻沒有哭出來,她走上前握著鱗舅舅的手說 “放心走吧”,然後轉頭跟我們說 “我們離開吧”⋯⋯ 嫲嫲看不下去,鱗舅舅是她張家最後一位在廣州的親人。那時我大概十六歲,走出病房,嫲嫲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說了句 “不知道什麼時候到我呢?”

嫲嫲對於死亡的態度既恐懼又坦然;有時她會表示出 “變老很沒意義,不如早早走吧” 的態度,但是真的生起病來時,她卻比誰都緊張。“死亡”在她在世的時候是不懼說起的話題 ⋯⋯ 其實, 嫲嫲心底是個很熱愛生命的人!但可惜自尊心太強,對人生事非黑即白:要做就得做最好!要不就乾脆不做!年老的她 ——  反而被自己的自尊心綁架了 ⋯⋯

嫲嫲她說話很直率 —— 有時直率地讓人發笑,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其實很幽默!她經常愛鄒著眉頭直對人評頭論腳 —— “哎,你這個頭髮怎麼了” “喂呀,你怎麼胖了那麼多?你最近吃什麼了?“。嫲嫲她是個很單純、直接的人,所以說她 ”出於污泥而不染“ 是對的!但不太社會的她有時看不透他人複雜的內心;在她世界裡事情沒有那麼複雜,所以對於處理家事  —— 她深感迷茫與不解,就是想不通。

中國傳統注重輩份,我是最小的一輩,怎麼也輪不到我去插手,所以我一直都不願意去面對。我的性格不算火爆,若不是逼到我盡的話,我寧願當“和事者”!家人愛向我問家事,多年來我都不太愛正面回應。那時年紀也很小,輩份也很低,除了嬉皮笑臉地去哄大家開心,我能做什麼?只是到了近幾年,家庭關係惡化地非常快,我實在看不去!⋯⋯但是家事歸家事,我對嫲嫲的愛是獨立的。

爺爺是爺爺,嫲嫲是嫲嫲 —— 他們是我從出生開始同屋簷下的摯親。我聽過很多對爺爺嫲嫲的評論,但那是別人的經驗,有必要和自己扯關係?嫲嫲在我上小學之後和我關係很好!後來我出國了,每次回家她都特別開心!當我又要出遠門的時候,她會哽咽著送我到電梯口揮手送別。在澳洲的時候,我收到過很多來自她的信;後來她學會用微信了,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發消息來問我:“最近怎麼樣?吃得好嗎?想妳。” 

每年中秋我都會特別想起她,因為小時候她特別愛給家人“做節”。中秋是我最喜愛的節日,我記得有那麼一兩次,我們全家在掛滿燈飾的十樓天台融洽地坐在星空下吃月餅賞月。我還清晰記得她開心的模樣 —— 小時候,我和堂哥在家打鬧特別多!她總會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我們欣慰地笑。我想嫲嫲也和我一樣,特別想念那不復存在的黃金十年;我以為我有一個開心快樂的大家庭 —— 真真切切地愛家中的每一位成員。其實她到死那刻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家的關係後來成這樣了?但是最後的幾年,她也放棄、不追究了。

其實她走,我是欣慰的,老人家需要有個解脫,最後這些年  ——  她活得很累。

今天是頭七,按照中國人的傳統,這是人死後很重要的一天。這幾天以來,我一直都壓抑著心中的那份悲傷 —— 除了收到消息的第一天,後來該工作工作,該生活生活。但諷刺地,這個行為對我而言並不陌生,其實瓶裡的悲傷 —— 也積了好些年。 如今嫲嫲也離世,那一切就真正成為過去。

嫲嫲,最近我一直在重讀您的日記⋯⋯ 兩個月前的聖誕節,男朋友堅持讓我把您的日記出版帶去劍橋,說他的家人一定會對其很感興趣!聖誕節正日,他們一家子輪流翻閱,對您的作品稱讚不斷,然後很認真地聽我訴說您的故事;後來關於您的討論足足進行了一小時有多!似乎對您有無窮的好奇心⋯⋯我很慶幸自己在十個月前獨自回國的時候有機會和您短暫地相處聊天,聽您描述年輕往事。其實您的人生很美滿!您也漂亮了大半輩子,一直是眾人羨慕的美人!爺爺也說,如果不是您,我們後輩應該就會長得不太好看啦!我很慶幸這三十年有嫲嫲您在我的生命裡,也對您作為我的嫲嫲而感到十分自豪  —— 您的的故事與人生,我將會銘記於心。嫲嫲,一路走好,天堂無痛苦;凡世間的矛盾,終究會化解,請您安心走吧,沒必要擔心。

值得一提,在得到嫲嫲您去世的消息時,剛好是姑婆他們一家在倫敦的最後一晚。可能是天意吧,讓我在悲傷的一天有機會感受到家庭溫暖,爺爺走的時候我都沒有親人在身邊⋯⋯姑婆和我關係很好,過去兩次探望您都有她陪著,很感激上天的眷顧,很謝謝姑婆對我們一家的照顧。

孫女 潘曦

2024 年 2 月 2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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