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剛剛到達天堂的爺爺 — 潘鶴
親愛的爺爺,
對上一次收到你的信是我在澳洲的時候, 至少是八年前的事了... 回想過去我出國的這十年, 初初離開的時候, 你仍記憶清晰, 像過去一樣, 是個硬頸之人, 火爆得很。那個時候, 大概正是你每天在做藝術館模型的時候, 印象深刻地, 你進入了一個“自我完善”的境界, 精力忽然傾注在建立屬於你的雕塑園和藝術館之上 … 還是中學生的我經常要躲著你跑, 因為一旦給你逮到, 就會被你捉著去翻閱你的"威水史"!
後來, 美術館和雕塑園終於都成立了! 開幕之日紅紅火火, 各界人士亦前來支持! 爺爺你興高彩奈, 看著你的“寶貝”成實物, 你的小眼睛光芒四射!
一直在國外生活的我, 基本過著一年回國一次的節奏, 後來沒幾耐, 印象是你開始不太知道我是誰 — 當時留著長頭髮, 你望見我, 然後說 "咦, 呢個邊個, 點解頭髮好似窗簾咁" 行近點, 你就問 "咦, 你係咪電視到行出黎嘎? 我前幾日好似係電視到見到你!" 當時的你只記得嫲嫲, 記得爸爸, 但對大部分人都已沒有什麼記憶了, 只是你依然記得自己的"威水史", 不論是誰, 你總然會指著客廳裡的書, 跟你都不認得的人說 "吶 — 你睇下! 我以前好犀利嘎!" 而且性格一樣火爆! 保姆們碰碰你你就發脾氣! 但不生氣的時候卻風趣無比! 前一秒把家裡的保姆嚇驚, 下一秒卻能把她們逗笑。
時間快速前進到近些年, 爺爺你的眼神開始沒有了鋭氣, 卻多了慈祥, 你再不會無端端鬧人, 常常笑嘻嘻的, 雖然誰都不記得了! 但是風趣依舊!! 精力無窮!! 腦袋轉得奇快地去捉人字粒, 和別人開玩笑! 最後一次見你時, 我抖膽問你, "喂, 你記唔記得你係邊個啊?" 你話 "唔係好知嘎, 就記得我好似幾出名!" 當時我帶著男朋友, 跑來抱你, 你竟然還會指著他跟我說 "哇, 你搞咩啊你, 你咁樣, 佢會嬲嘎!!" 而且你最鍾意玩人, 捉著你的手, 你便來饒我手心! 是個名副其實的 "老頑童" 。
想起爺爺你的近些年,溫暖和歡喜裝載了我的心! 雖然在爸爸的描述中, 年輕的你可不好相處! 但是晚年的你, 卻是孫女我的最佳“玩伴”! 在美院家中聊你逗你的時光, 是這些年來最美好的時光! 真的咧, 你怎能這樣愛玩咧? 幸運的你, 果真返老還童了!
當我往記憶的深處走 — 我首先記得的是你最愛吃的花生牛油吐司, 還會喝牛奶咖啡 (拉铁) 呢! 你知道嗎? 小學時候的我, 有一次和我的四角同桌們討論各自的早餐吃了什麼?
同學 a說: "油炸鬼白粥"
同學 b 說: "鮮蝦腸粉"
我心想: 同學們怎麼都那麼奇怪咧? 為何會把中午吃的東西當早餐吃?“ 當他們反問我時, 我聳聳肩, 說: "你們吃的早餐可真特殊! 我反而是最普通的那個咧 — 跟全世界人們一樣, 我吃吐司和熱牛奶啊!" 反之, 同學們不可思議地瞪著我, 然後說 "下? 你吃的到底是什麼?" — 後來, 我回家和爸爸媽媽匯報此發現! 才知道原來只有我們家是這么樣吃早餐的! 此“傳統”的来源, 據說是從你七十年代旅居歐洲時, 受西方人影響而開發的 — 從此, 你把西方人簡單美味的早餐方式引領回家, 成為潘家特色早餐, 我們全家上下吃了幾十年, 歷史悠久 — 爸爸媽媽也是這麼吃的, 所以自我有記憶開始 — 吐司加牛奶成為我唯一認知的早餐版, 讓我一度誤認為全世界人都吃同一樣早餐, 只有中午和晚上時才會吃自己的當地菜!
說起爺爺你的 "西化",還要提及我們家奇異的室內風格! 既有“拱門”, 亦有“圓柱”, 充滿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裝修風格, 還特意貼上了“紅磚牆紙”, 連窗戶都專門裝上以白色窗花所製的鐵戶。最引人注目的 — 應該是橙色沙發背後的那面貼上了“意大利海岸風情照”的牆 — 設計者似乎有心想把自己每天置身於歐洲的陽光沐浴中 …
當然, 爺爺你偏愛的風格, 亦影射在我們潘家的“老新屋”(即美術館現址) 之上! “老新屋” 對於九十年代而言, 確實是一番"奇景" — 廣闊的綠色後花園, 還造了“小山坡”和“水塘”。最經典的是我們的四層大屋, 連樓梯轉角的設計都學習了西式建築, 甚至每層有個拱門雕塑陳列台 — 而且每處樓梯轉角都放著一個雕塑頭像 — 不知為何, 有時還用黑布蓋著 — 整個氣氛讓人想起類似“唐頓莊園”的地方。
說說我吧 — 一個在雕塑作品之間長大的小朋友, 對於雕塑的自然反應, 只有兩種: 第一: “爬” — 爺爺你的雕塑對於我和小夥伴來說, 最開心的是可以到處爬! 時而坐在“豹背上”, 時而在某人的 "懷抱裡", 時而得意地站在某人的"頭頂上"! “老新屋”對於小時候的我 — 是一個極快活的地方! 至於見到雕塑的第二種舉動: 就是“大叫著往外衝”! 沒有在雕塑家身旁長大的小朋友, 真的沒有這種經歷了 — 晚上時分, 我連廁所都不敢上! 一走出房門, 就必須經過無數個“黑影”, 那種恐懼啊—爺爺你真的是把孫女我嚇死咯!
“老新屋”是潘家, 特別是爺爺你的 “理想國”— 你的人生 —受歐洲文學和藝術家的啟蒙, 到後來在香港和澳門間的短暫生活, 還有七十年代出國的體驗 — 讓你對歐洲, 特別是葡式建築情有獨鐘! 改革開放後的中國, 經濟發展的初期, 你在當時還是農村的“廣州大道南後滘村”買下一塊地, 建設你和兒子與孫兒們的“小天地” — 四層大屋, 一家人一層,外加一片共享的似羅丹後園般的大花園 — 廣州城市中的一片藝術靜地 …
爺爺你其實是個浪漫的人! 真摯、純樸、正義、略帶天真和傲氣。如今生活在歐洲的我, 常常在旅行中想起你 — 法國的美術館、意大利的街頭, 讓我想起一些你於大半世紀前寫下的文字 — 四、五十年代時期的你, 對歐洲大陸的無盡幻想與期待。
與你相處的這二十七年, 雖然十六歲過後, 我有一半時間我都沒有經常在你身邊, 但每次見你, 我都特別享受每一分秒。能夠存在於你的人生最後章節, 是我的榮幸。潘鶴是一個傳奇, 但對我而言, 你是我最愛的可愛爺爺!
到我長大以後, 才真正了解到爺爺你的“名氣”, 和“影響力”, 雖然我發現我對你的“事跡” 和“公眾形象” 並不深刻了解 — 譬如: 一個月前在法國的時候, 我去拜訪了父輩的廣美畢業駐法藝術家王度 — 王叔叔我叫得那麼親切, 卻是從工作機會上得以重聚的。但出國這些年, 我仍然會對與家相關的人事物而感到特別親切 — 王叔叔雖然離開中國幾十年了, 卻特別熟悉廣美舊事, 雕塑系畢業的他對於作為恩師的你特別地記憶猶深, 給我說了很多我也不曉得的、在他的獨家記憶裡風趣和正義的你。那天我們聊得很愉快 — 如他所說, 見到我就好似回到他記憶深處的廣美時代, 而我亦通過他更加了解到別人眼中你的“偉大”之處。只能說我感到很恩惠, 作為你的孫女而深感自豪 — 真的很多人尊重你, 而且, 你亦確確實實地影響了好幾代的中國藝術家 ...
如上所訴, 儘管我可能都不比你的學生了解你, 但我所認識的爺爺是一個有品質的人; 是一個極富生命力的人。你對凡事的態度; 你對人的真誠; 你的倔強和正義; 你的波動和感動; 你對生命的熱情… 最後的這幾年, 當你的直率化為純真 — 你經常面帶微笑, 眼神裡有種從心而發的快樂和天真感 — 我能感受到, 你對你的這一生滿足了!
謝謝爺爺對我的關愛和鼓勵 — 謝謝你給予我無盡的快樂和對生命的感染力! 一路走好, 天堂和人世間都有很多愛戴你的人, 你永遠不會寂寞的!
孫女 潘曦
2020 年 11 月 29 日
兒時你捉著我的手教我畫畫,今天你走了,我亦只想好好畫一幅畫去邊畫邊懷念你 ... 在網絡文章裡找到了一幅你於 1979 年的巴黎水彩寫生; 一個月前我在巴黎出差的時候,亦剛好拍下了幾乎相同的一片景色, 於是想畫一幅 2020 年的巴黎, 來一番 40 年的對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