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歸土

中國家庭灌輸的到底是怎樣的一份價值觀?

 

記得剛回來廣州的那天,我告訴莊叔叔我的行程,其中包括“清明拜祭祖先”,他隨後跟我說了一番話,我聽完記憶猶深。他說:“拜祭是一件好事。中國人的所謂“傳宗接代”,靠的就是清明拜祭的習俗,讓晚輩從拜祭祖先這一行為中學會感恩和傳承;一個家族能否傳承,靠的就是晚輩。”

 

昨日拜山,我份外認真地去觀察叔伯們領頭操作的這番習俗 — 鮮花與乳豬作為祭品固然是必須的,再來是主食、水果、香燭、紙鈔、白酒,另附香菸三隻。從最年長的伯父輩開始, 再叔輩、孫輩地數下來,逐一上香設拜。三炷香、三鞠躬是流傳下來的佛學規矩,最後輪流燒錢、敬酒。拜山後的酒樓聚餐也是常規— 這是兄弟姊妹及其晚輩們一年一次相聚的機會。

 

南海西樵山素未謀面曾祖父母們的墓頭 — 我自幼拜過幾回;而爺爺的墓頭,卻是頭一回。當我來到增城萬安園爺爺的自塑像墓碑前,所謂的 “傳宗接代”,我瞬間領會到。

 

墓碑上刻著已逝爺爺、與未逝奶奶兩人的名字。在我看來,墓碑上看到未逝者的存在,確是奇怪。但夫妻兩人同甘共苦幾十年 ,兒孫滿堂,從傳統價值觀的角度去判斷,這麼去立碑,也的確合理。

 

立碑人 —

“兒 潘放、潘雷、潘奮攜兒媳及孫輩”

 

爺爺的墓,讓我有一份歸屬感 — 對一片墓地有 “歸屬感”,還是人生頭一次。 回來廣州半月,沒感受到絲毫的歸屬感,而當我在爺爺的墓前,卻忽然感受到 “家”。或許,這是因為我所認知的“家”某種意識上與爺爺一同逝去了。我能感受到這片土壤的故事 — 那些我錯過的時刻,父母、叔伯們下葬爺爺的那天。 每一堆、每一埋,葬的是爺爺的骨灰,和我們的過去。

 

這是我第一位離世的摯親,與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爺爺 — 他是曾經的“一家之主”,哥哥所稱的 “定海神針”。潘家這個大家族之所以綑綁在一起,是因為爺爺的存在,當這位“族長”去世了,這個所謂的“大家族”發生了海嘯般的改變。

 

墓碑上未逝奶奶的名字,也在殘酷地提醒著我:何謂人生? — 總有一天,我們都會一個個入土。四年前離開美院的那天,我還歷歷在目。如今,爺爺已化為了一尊石雕。我摯愛的爺爺奶奶,將會成為後輩們拜祭的祖先,他們的故事猶如傳奇一般,似有似無。而我與我的父伯輩們,才是真真正正與有血有肉的他們共渡過的人。

 

一個階段的逝世啊,真是諷刺,一切發生地還那麼有儀式感 — 正逢三十歲。

 

美術學院,是我成長的大院,這裡儲存著我的人生至今為止關於廣州家鄉的所有回憶 — 大概是到此為止。每個人都有一個常憶起的過去 — 爺爺有間佛山祖屋,爸爸有條湖邊新村。每個人都會走到需要與過去斬釘截鐵道別的一天。

 

今天離開醫院裡奶奶的病房,我還是忍不住哭了,這一程實在讓人難過。我一直抱著她說:“我真的不想走”。無論準備得有多充足,放手一段過去,都是很讓人難過的。

 

離開廣州的前兩天,我來到到永慶坊,就是奶奶所說的 — 她年輕時最愛的“荔枝灣”。這裡曾經有個社交場所,名為“海角洪流”,年輕人愛到這裡去跳交誼舞和游泳,一耗就能耗一整天。在奶奶泛起白霧的雙眼中,我能追隨著她的回憶,找到1948 年还是十來歲的她最青春的時光,正逢新中國成立的前夕 —河水碧綠,荔枝在岸上;燈飾花船,嶺南風光。

 

廣州這座城市對我的意義是什麼?事實上要比我想像地要深。我自認是半個 “竹星妹”,價值觀西化也未曾不是事實  — 廣州可以不是我的家,但我必須承認的是:廣州是我永恆的根。我的曾祖父母、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在廣東有著太多的淵源。

 

 “大家族”中的仇與恨、每位家庭成員內心所埋藏的苦與難、成就與掙扎 — 深究讓我難以釋懷。但無論是好是壞、或喜或悲,這個“大家族”的一切都孕育於這片土壤。南方的有許多長相奇葩的老榕樹,榕樹頭的根錯綜複雜、緊緊纏繞;但經多年生長後,它們最終蒼勁茂密、鬱鬱蔥蔥、蔚然成林。人終歸土,一切針鋒相對最終宛若拂塵。

 

“家”與“根”的概念 — 看作兩碼事罷。

 

Previous
Previous

給剛剛到達天堂的爺爺 — 潘鶴

Next
Next

Too good to be true